这些年来,我一直未曾放低对港片的残念,是以,对王晶的心态是复杂的。他曾拍过那么多好片(虽然未必是艺术价值上的那种好),却也是货真价实闪闪发光的电影世家的子弟,怎么就能浪费自己的才华和时间到那份上,很多场合碰面,有人要拉我跟他打招呼,我都是拒绝的,那种心情就像是看着曾经喜欢过的武陵年少,变成油腻大叔那样哀伤。
我一直固执的认为,才华可以挥霍,创作的黄金期却是有限的,一个自爱的创作者要懂得珍惜时间和精力。老天爷赏饭吃,自己也要懂得惜福,所以他近来的片我是不看的,怕伤心,更怕恶俗屎尿屁。直到《追龙》。很多人看过之后写影评,高呼燃爆了!赞爆了!这不是王晶!可我想说,也许这才是王晶,浪子回头的王晶。他要再不拼一把,搏一把,就真的和港片的黄金时代一样一去不返了。
游戏红尘嬉笑怒骂固然潇洒,可是,有责任,有情怀做事的人更值得尊重!不是么?曾经再失望,我都要说,对王晶,我还是贱贱的有期待的,虽然我不知道,这次之后,这期待又能维持多久……
依然要感谢刘德华,感谢那一帮为香港,为港片默默坚持付出的影人,以及《追龙》的导演关智耀。有许多镜头的表现,细腻悠长,耐人寻味,那明显不是王晶常用的简单粗疏,那是另一个人,另一种审美高度的眼光在透析表达这个故事,我深信关导做了很多提升和突破,才成就了这部难得的港产情怀片——《追龙》。
作为一个港片拥趸者,我在《追龙》里,看到许多熟悉的老面孔,汤镇业、黄日华、郑则仕、曾江、陈惠敏、秦煌,还有黄金配角吴毅将和姜皓文。仅仅是看到他们的脸,我都能自动串起一张影单。
是的,在香港已显得不那么香的今时今日,我依然固守着我的香港情怀。闲来听粤语老歌,看粤语长片,听粤剧《帝女花》,活得十足像个离乡去国,望穿世事的老人。
从曾经的青葱年少无知到如今龟缩在时代的罅隙里心恋旧事,默默检点前尘,当中经历了几番轮回,我亦不知。也许会因着想象虚构出轰烈戏份。这时轰烈却是实有的,或如许鞍华的《明月几时有》,日据时代的普通百姓,主动或被动的成为英雄儿女,在暗默的小巷,开展着静水流深的抗日活动,而彼时的铜锣湾,还不是古惑仔耍狠斗勇的地方,只是一个宁静的渔村码头。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像梁家辉饰演的彬仔最后开着出租车离开,东江纵队的抗日往事,那些视死如归轰轰烈烈活过的人,又无声无息的消隐了,只有天上的明月见证过他们的付出和期待。就如一部用心赤诚,好角云集的精良之作,在其他商业大片的冲击下无声无息下线一样。比之今日《追龙》所收获的热议,《明月几时有》所受的冷待,不能不让人唏嘘,反思。
我们无心遗忘的历史,又何止这一点点。
也不是说商业电影不好,《追龙》确实是很好很好的,演员、剧本、造景、音乐、色调与节奏,都是很到位的,兄弟情和江湖恩怨诠释的也很让人入戏。曾经看华仔的《五亿探长雷洛》和吕良伟的《跛豪》感觉都没有那么好,当年的华仔就像今日的黄晓明,都是很帅很努力很忠厚的好人,大明星,然而表演委实有太多不自知的用力过猛,不及今日的炉火纯青,收放自如。
当然需要时间打磨,需要高人调教,还需要足够的阅历耐心去沉淀自省。
甄子丹演跛豪是不用担心的,武戏好,文戏经过《叶问》打磨之后也很是过得去,他本身的气质就比吕良伟更适合演跛豪,因有一种悍勇孤绝,而吕良伟偏于风流温良。
印象最深是九龙城寨那一场戏,是雷洛和跛豪命运勾连的一场大戏,他只身入虎穴谈判,受伏击。他屈身于丧妻之痛中无法自拔,意识到他遇险,仍是奋不顾身的相救,为此废了一条腿,他们日后义结金兰,约定了一黑一白,叱咤江湖,平分天下。“白我最大,黑你最大。”——刘德华26年后再演雷洛才算是握定了枭雄的心魂,不急不躁,张驰有度。布局时的从容、遇险时的惊恐,脱险后的自责都表现的入木三分。
时光从黑暗的日据时代,演进到更为黑暗荒诞的港英时代,从英雄儿女到江湖儿女,似乎日新月异,又其实是江河日下。彼时警匪一家,毒与赌共荣,大陆逃难而来的难民只能龟缩在暗无天日,与蛇虫鼠蚁为伍的九龙城寨。那是昔日著名的三不管地区“中国政府管不了,英国政府不愿管,香港政府不敢管。”这里也是著名的贫民窟和犯罪温床,周星驰电影里屡屡出现的“猪笼寨”的原型。
在很多港片里,九龙城寨都出现过,然而在《追龙》里它是被浓墨重彩细致表现的,最重要的情节都在此发生,长镜头带我们回到那个已经被拆除的地方。该怎么形容呢!这里那么污糟暗恶,是城市的恶瘤,可它也曾赋予那个时代的许多人生之希望,纵然微茫。
时至今日,我去香港,依然会伤感于本港人居住环境的困窘,片瓦遮头已属好运,能够独享大宅的毕竟是少数。
像雷洛和跛豪这样因缘际会叱咤风云的人更是少数,“追龙”这个词在香港,特别是九龙城寨中,指的就是吸毒。跛豪的原型吴锡豪靠毒品发家,曾是亚洲最大的毒枭,雷洛的原型吕乐,是当年香港警界的四大探长之首。过往的《雷洛传》(曾江版)、《跛豪》、《五亿探长雷洛传》(刘德华版),都不曾如此深刻全面细腻的刻画这两个传奇人物的经历和恩怨情仇。
江湖道义,彼此亦有相互的算计,庆幸是在《追龙》里,他们守住了兄弟情义的底线,让人心头有余温。
撇开法律和道德层面的问题不谈,在那个癫狂的乱世,他们携手做到了可以做的最大,最狠。雷洛是聪明人,他审时度势,适可而止。看似是规则的建立者,黑白两道一手抓,实则一直受制于英国人,跛豪际遇堪怜,他更似是规矩的挑战者,后来成为黑道大亨,狂拽酷炫不可一世,张狂到宁可和雷洛决裂,宣称炸了警察大楼也要和英国警司死磕到底。
从雷洛说“香港是英国人的,我们斗不过他们的。”到跛豪说:香港是我们的!虽是兄弟互呛,个中时代迭转,世易时移的自信也足矣让人击掌称快!浮一大白!
这一次,王晶真是舍得慢下来了,一改他往日商业片的粗疏,有很多细节戏不曾轻易放过,情绪点亦打得很准,剧情在快速翻转之外,尚有涟漪,看得人意犹未尽。是不是《美国往事》,钢板不好妄言,但至少是良心作,诚意之作。堪称他个人十几年来的最佳。
香港曾经统摄亚洲的流行文化影响力到如今已淡到不足为外人道。现在的90后,00后完全不会care这弹丸之地的狼奔豕突,起伏震荡。
许多情结说来清浅,仍是具有习惯性。到KTV会点唱《浪子心声》,因它是香港最知名的金曲。仿佛《红楼梦》中的《好了歌》。劝人为善,莫贪名利虚名,当中亦可见港人至今依然笃信的人生得失分寸道理。吟哦之间,道尽寻常百姓的悲辛茫茫和权贵枭雄的殊途同归。
难分真与假
人面多险诈
几许有共享荣华
檐畔水滴不分差
无知井里蛙
徒望添声价
空得意目光如麻
谁料金屋变败瓦
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雷声风雨打
何用多惊怕
心公正白璧无瑕
行善积德最乐也
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人比海里沙
毋用多牵挂
君可见漫天落霞
名利息间似雾化
君可见漫天落霞
名利息间似雾化
跛豪喜欢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敢打敢拼敢冲敢杀,拦不住亲弟弟吸毒,兄弟情人相继殒命,雷洛先人一步,洞烛先机,如鱼得水依旧挡不了下一波时代变化的洪流。ICIC(廉政公署)的成立。水至清则无鱼,但水至浊,从里到外烂透了,也必然要涤荡,从新来过。
到老来,他们一个远遁加拿大,余生不得回转本岛,一个颓然病于轮椅上,静候无常驾临。曾经的绝世双雄又如何?坐拥五亿身家,维港的千尺的豪宅,抵不过时代的轻轻一触,更抵不过最寻常生老病死。命运在一次次重复上演着凡人的戏本子,他们是这样,曾经的杜月笙也是这样。无论成败,无一例外。
人比海里沙,毋用多牵挂。君可见漫天落霞,名利息间似雾化。
是时势造英雄也好,英雄起时势也罢!生如流沙入水,恰如跛豪最后的那一句:万般带不走,唯有孽(业)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