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讲我自己的经历。我小学时开始接触日本文学,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因为是课标类文学名著,就买来看了。后来,当时挺喜欢看的一个杂志《儿童文学》,有一期上面采访了蛮喜欢的一个作家。他说自己喜欢的作品是《伊豆的舞女》。我觉得这名字很有意思,就记在心里了,后来去书店买了一本《雪国》(包含《伊豆的舞女》)。
《伊豆的舞女》我初中看了7遍,哭了7次。后来时隔几年又看了第八遍,我哭不出来了。然后就再也没有看过那本小说。我看《伊豆的舞女》哭了7次包含了很多超出了作品之外的个人感情因素,这里我就不深谈了。
单从作品来看,它和我看到的任何情感类小说都不一样。我小学看得情感小说主要是简奥斯丁,或者法国浪漫主义。与欧洲人的情感小说不一样。川端康成将情感维持在一种似是而非的状态,以至于到最后你发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书中的“我”最后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又感到愉快?《伊豆的舞女》其实设置了一种对立,纯洁的舞女和世俗的“我”。“我”离开舞女不是离开了一段感情,而是离开了可以感受纯洁的环境。结尾“我”在船上痛哭,是因为“我”离开了象征着纯洁的舞女,回到了成人的世俗世界。但是“我”却感到愉快,这种愉快其实是“我”和“社会”以及“成长”重新达成共识的愉快,是“我”开始接纳“成长”这一现实的达观。
所以,《伊豆的舞女》看起来在讲爱情,其实它讲的是一次充满仪式感的告别。
《伊豆的舞女》是川端康成根据自己的真实经历创作的。这里面包含了很多对过往的缅怀,和自己作为孤儿长大成人的敏感。当然,我初中那会儿还像个蠢货一样,没有想那么多。但是当时我感觉我完全理解里面所有的感受和描写,一切似乎都理所当然。我很清楚它讲述了一次痛苦的告别。而这种告别同样在我的成长中进行着,也许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会突然结束。再后来,这些感觉,随着经验的丰富渐渐能够被表述了。
《伊豆的舞女》学问很多,这里只是随便谈一下皮毛——但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有多少人在读了我前面所说的内容后深信不疑?我说“《伊豆的舞女》并没有讲述什么男女的感情,只是在重现一次告别”——这个认识其实也不过是诸多解读之一罢了,是我个人的解读。但它绝对正确吗?算是读懂了吗?
中国年轻一代人学习的时候,离不开参考书。我们小时候学课文,总是会看参考书来帮助理解课文。而这个参考书必然会有一个“主题思想”或“中心思想”的环节,来概括课文讲了什么。这可以理解,因为教科书也经常设置“主题思想是什么”这种问题。
但老实说,这种做法真的搞笑。其实一部作品在完成的那一刻,它就成了一个立体的杨桃,不同的角度可以看到不同的杨桃,你永远不可能看到一个完整的杨桃。中国语文教育的悲剧就在于限制了一个文章的开放性。教科书编写人员所看到的杨桃才是真正的杨桃,所以,所有学生都以为杨桃就是教科书上所画的那样。
不止题主一个人,事实上我接触的很多看日本文学的人都喜欢问这类问题,“这本书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看不懂这本书?”——可是什么叫做看懂?
拿《伊豆的舞女》这部作品举例,它难道只能有一个意思吗?只能有一个思想吗?你知道三岛由纪夫怎么解读这部小说吗?三岛由纪夫认为,《伊豆的舞女》探讨了“处女性”。处女的内面性并不是表面的文字内容就能展现的,川端康成通过一定的方法让处女的形象全交由读者想象。三岛认为世人所理解的川端康成的抒情,在这里其实是在表达不可知的痛苦和焦虑。川端康成只是借着一个人世可能发生的故事去探讨了处女性的奥秘。
这个解读听着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也是解释的一种。
除此之外,《伊豆的舞女》还存在很多种解读,就不赘述了。应该说,不同的人,依据其经验会产生不同的认识。中国读者看书总喜欢问,这有什么意义?这是什么思想?这讲了些什么?我获得了什么?我觉得阅读文学作品是一种理解的过程,理解的过程是丰富和开放的。但有些读者,读一本书,就好像一个士兵去平民家抢劫,去了总要带回些东西。我倒希望读者能像一个访客,去一个地方,坐在那,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哪怕最后空手而归,也绝对不无裨益。
我再举个例子。初中有一天课间,我看爱伦坡。爱伦坡的小说,以我初中的阅历不算很明白,但是我感觉他的文字调动了读者的五感,描写力惊人,他的语言奇特怪异,精致而瑰丽,突破了一般的现实意义。和我以前读的欧洲近代小说不一样。
当时我看得津津有味,不是很在意它的思想,我更关注它的方法和内容。我觉得思想和意义总是开放的,总是到最后才需要考虑的。当我读日本和歌的时候,我能在胸腔的震动中感受到美的存在。那个时候,意义,对我来说更像是“非现象”的事物,阻碍了我的理解。事实上,当你用整个身心去感受艺术时,当时不明白的,也会突然有一天恍然大悟。
很久以前读过一首在原业平的和歌,原文如下(我当时看的翻译):
つひにゆく道とはかねて聞きしかど昨日けふとは思はざりしを
大致意思是,死亡的道路早已耳闻,可没想到,就在昨天今天。当时看这句话,大概能理解,但没什么感觉。后来经历增多后,恍然大悟感逐渐增多。在原业平是个风流之人,快死去的时候突然觉得,以前年轻时对死没有感觉,可老了才发现死亡近在眼前,不过是昨天、今天就会发生的事情。这首和歌包含了一种独特的时间性,我认为它是我读过最好的和歌之一。
跑题有点远了。我提爱伦坡是想说,当时我看得津津有味,后来我的同桌也想看。就找我借。我同桌是个喜欢看校门口卖的青春文学杂志的人,她似乎很好奇我每天在看些什么,就说想看看爱伦坡。我把书借给她了,不过她看了一点就还给我了。
还给我的时候她对我说:“好没劲,感觉一点也不恐怖,不知道在讲些什么。还没有我在杂志上看到的恐怖小说恐怖。”
我当时愕然,没有说话。
这件事我至今都忘不掉。我后来一直思考,何以,我读得津津有味的大师小说,在她那里变得还不如地摊恐怖小说?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在装逼?我其实也并不想看爱伦坡?可是无论我怎么看,阅读爱伦坡都像是吸毒。我后来翻阅她平时读的一些青春文学杂志,无论如何都不知道到底哪里吸引人。
我觉得,一个钢琴大师,能把贝多芬的钢琴曲演奏得催人泪下。而一个蹩脚的新手,同样能让贝多芬的乐曲变得不忍听闻。那么贝多芬的乐曲到底是什么水平?谁更懂贝多芬?
我在这里自然不是把自己类比为钢琴大师。我只是想说,一部作品,有时候它的价值真的取决于读者。当“铁路时代”的人去读“马车时代”的人写的游记时,或许会感到无聊。因为两代人的时间概念完全不同。如果你不把自己变成一个16世纪的法国人,恐怕读蒙田的《意大利游记》会索然无味。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大部分都读不懂但丁的《神曲》,因为我们不是佛罗伦萨人。同样,当中国人不去理解日本的美学概念时,比如物哀,幽玄,那么他读谷崎润一郎和川端康成时可能也会觉得不知所云,故弄玄虚。
以上是我个人的一些看法。如有冒犯请不要介意,我并没有针对性。读小说看起来很便捷,随手就可以翻几页,但是不做好准备可能还是一无所获。读日本文学,一开始不用太在意含义,多读一些渐渐把握特点和规律,循序渐进。谁也不是一开始就能看懂川端康成,就像《千纸鹤》发表后,不少评论家还以为是弘扬茶道的小说。
小说对每个读者是平等的,小说不可能去迎合读者。当你用现代一般人的思维去看《人间失格》,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小说本身也不会再回馈给你更多的信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