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马赛尔·杜尚(Marcel Duchamp)早在1913年就展出过倒扣的自行车轮,观众可以随意拨动它,被一部分用趸追溯为首个动态艺术品。但那时,也不过几年。未来主义艺术家们还徘徊在画布上,试图将动作的某一瞬间截留下来;也有人呼吁“我们不能忘记钟表的滴答”,认为
当其他艺术家还在纠结动态艺术的实现方式时(如引入机械或利用视错觉),俄罗斯先锋派雕塑家纳姆·加博(Naum Gabo)径直对“运动本身”展开了讨论。他和兄弟安托万·佩夫斯纳(Antoine Pevsner)于1920年共同发表的《现实主义宣言》中,有这么一条原则:“我们宣布放弃造型和绘画艺术的千年妄想。我们在这些艺术中肯定了一个新的元素,即运动节奏(kinetic rhythm),作为我们对现实时间感知的基本形式。”
这就是说,雕塑除了占据空间中的三个维度,亦有必要被赋予时间维度。自牛顿力学起,运动就与时间紧密关联,并借助时间得以定义;没有时间,运动无以发生。当雕塑发生运动,自然也就展开了它的第四维。也是在1920年,诞生了加博的动态雕塑驻波(Standing Wave):一根安装在木制底座上的金属长棍,在电动马达的作用下震颤出有如实体的波浪。同年,另一件值得载入动态艺术史的作品建成——弗拉基米尔·塔特林(Vladimir Tatlin)的第三国际纪念塔。
在那之后十年,如加博曾希望的,“把这些想法更进一步地发展”。他的理念影响了多位包豪斯的教师,包括瓦西里·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以及拉斯洛·莫霍利-纳吉(László Moholy-Nagy)。后者于1930年创造了Light Machine,他当时的约会对象将这个作品描述为“一个半是雕塑半是机器的东西”。她还回忆说:“当它慢慢转动时,无形的灯光亮起又熄灭,在墙壁和天花板上产生巨大的阴影。”
紧随其后,动态雕塑界最负盛名的艺术家、前机械工程师——亚历山大·考尔德(Alexander Calder),受蒙德里安的启发,制作了他的第一件动态雕塑。
考尔德的大多数动态雕塑作品形态近似、原理相通,简略地说,“力矩”二字足矣。展开来讲,是利用杠杆原理一级级向下串接,串接处为钢丝扭成的8字结,转动范围较大;每一级末端的片状结构不仅用于配重,还能“捕捉”微弱的空气流动,进而在水平方向发生旋转。纤细的钢丝在远处看近乎隐形,使人想到微风中的树叶或浮游动物的附肢。考尔德的动态雕塑于1931年被杜尚赋予了“Mobile”之名。
1939年爆发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无情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轨迹。考尔德的旧识、美国艺术家乔治·里基(George Rickey)被征召入伍,服役至1945年;1950年,他正式投入金属动态雕塑的制作。“我和我的姐妹们在绘画上总是得A。模型制作和结构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中。我视理论和实践为一体,在我的创作中两者相互影响。然而,使我制作第一批Mobile的直接刺激,来自于我在空军部队处理技术设备时的印象和经验。”
不同于“拒绝解读”的考尔德,里基留下了更多关于动态艺术的思考(里基还曾在文章中指出,考尔德虽然很有名气,但对于动态雕塑的探索仍然不够)。里基不仅总结过运动的基本形式——他称之为“动态艺术的词汇表”(Vocabulary of Kinetic Art),还提出了“动态艺术的句法”(Syntax of Kinetic Art)的概念。他认为一个动态雕塑艺术家必须懂得机械原理,“技术不是艺术;然而,每一项艺术都有它的技术。”
相较之下,里基的作品也更加丰富;无论是材料、形态,还是作为其关键要素的运动。杆、片、体积感十足的几何体,里基通通用过;运动也不限定在水平或竖直面内,旋转、摇摆、颤动……不一而足。
50年代,瑞士艺术家让·丁格利(Jean Tinguely)将自己制作的机器搬进了艺术展。比起两位前辈,他似乎不讳于在作品中流泻出赤裸的工业气息。最为疯狂的是《向纽约致敬》以及世纪末习作系列,前者是一座运作半小时便自行解体的废品巨山,后者则在剧烈的爆炸中毁灭。
60年代,一批风格奇异、可以“运动”的首饰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其设计者弗里德里希·贝克尔(Friedrich Becker)曾是一位发动机装配工。就在里基从美军退役的1945年,隶属德国空军的贝克尔却被美军俘虏,永远失去了实现航天梦的机会。
二战后,他辗转成为了一名金匠,却始终没有忘记机械工程。于是,他首创性地打造出了动态珠宝(Kinetic Jewelry);如今因动态首饰而颇有名气的米歇尔·博格尔(Michael Berger)正是他的徒弟。他说:“我的愿望是在微小的首饰上融入动力学,就像那些大型的动态雕塑一样。这就是我实际的工作和激情所在。”虽然贝克尔也有一些户外动态雕塑作品,但视这些戒指为微型的动态雕塑又何妨呢?
1975年,有着物理学背景的大卫·罗伊(David Roy)开始尝试运用自己的知识制作动态雕塑。木质结构看似沉重,然而巧妙的机械结构将人力给予的机械能“有控制地释放出来”,使运动得以维持数小时,最长可至两天。
1989年,美国艺术家安东尼·豪(Anthony Howe)放弃了画布上的田园风光,转而制作风力动态雕塑。这些仿如外星生物的金属构件,无论是微风轻拂还是狂风大作都能顺畅转动,电脑模拟与实际调试功不可没。他的作品还包括2016年里约奥运会开幕式的主火炬。
另一位与奥运结缘的艺术家是拉尔方索(Ralfonso Gschwend),他的作品Dance with the Wind是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设计的户外动态雕塑,使用镜面抛光的海洋级不锈钢,高达十米。可以看出,这是对考尔德结构的另一种巧妙演绎。拉尔方索的动态雕塑不限于风动,也有电动及徒有“动态感”的“静止”作品。
来自英国的伊凡·布莱克(Ivan Black)则醉心于螺旋。他的不少作品采用垂直悬挂,当部件围绕中轴发生层层错位的转动,便会营造出令人目眩神迷的视觉奇观。“伊凡从标志性的自然形式中获得设计灵感,结合对数学公式的迷恋和英国工程师的开拓精神,创造出科学、艺术和技术之间的协同作用。”
如果说别人的装置是动态的艺术,那么物理学出身的泰奥·扬森(Theo Jansen)所创作的海滩怪兽(Strandbeest)应该是工业与艺术诞下的“生命”。远远望去,谁也想不到这些摇头晃脑地漫步于海滩,甚至“聪明”得遇到障碍还会自动调头的庞然大物竟是由PVC管、木头、织物等材料制作的仿生兽。杨森视他们同自己的孩子一般,为之一一取名,甚至还将他们的“进化”制作成了族谱。
随着软硬件的发展,“运动”在如今的装置艺术里已经不稀奇了;一片Arduino加一只电机,不需要学习机械原理,百年前未来主义者的苦恼便能轻松破解。然而,就像里基所说:“并不是将石头推下山崖就算是动态艺术;将新酒装进旧瓶需要许多努力。”
最后的作品或许是全文唯一一件非动态雕塑。大摆的运动是依靠其上的“小摆”——可视为一反作用轮——控制的,原理是角动量守恒;当反作用轮停转,重力矩无以平衡,摆便如刀般落下,而鸡蛋却在最揪心的一瞬闪身躲过。凡身处现代社会,不论国籍,大约都能感到其中的诙谐意味,它也由此与前文的任何一件动态雕塑都区别开来。这其中小小的诙谐意味让人会心一笑,也同时是它最不像“主流”动态雕塑的一点。然而,赋予它这一切的正是“运动本身”。这意味着:运动,不仅限于考尔德式的轻盈,或丁格利式的疯狂;它完全可以是滑稽的,甚至成为可供解读的文本。加博于百年前所呼唤的可能性,仍然没有穷尽。
as科学艺术研究中心是一家非营利机构,以“跨界促生变革”为核心,致力于打造国内首家科学艺术家们的研究与创新平台,来促进不同学科领域间的高度交叉融合。中心集创作与传播为一体,推动科学知识的大众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