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静夜思》的首句“床前明月光”中“床”的理解,近些年争议较大。一些人提出了“井上围栏”的解释,其根据是辞书上对“床”的释义中,除了“供人睡卧的家具”的义项外,还有“井上围栏”的义项。并认为唐代卧室的窗子小,月光照不进室内,因而李白的这句诗写的是井边月光。
对此,似有辨析的必要
首先,从“床”释义的语言环境看,此句中的“床”应是“供人睡卧的家具”,而不是“井上围栏”。
《辞海》中释义“井上围栏”,举的例句是古乐府《淮南王篇》中的诗句“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写井上的围栏是用银子做的,汲水的器皿是金色的,汲水的绳索是白色的,极写井具的豪华,以突出淮南王生活的豪奢。
其他写“床”为“井上围栏”的诗句还有:南朝·萧纲《代乐府·双桐生空井》中的“季月双桐井,新枝杂旧株。晚叶藏栖凤,朝花拂曙乌。还看西子照,银床牵辘轳”;南朝•梁诗人庾肩吾《九日传宴》诗中的“玉醴吹岩菊,银床落井桐”;唐代诗人李商隐《富平少侯》诗中的“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唐代诗人李贺《后园凿井歌》中的“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弦声浅”(此处应作“辘轳架子”解);五代《花蕊夫人宫词》中的“鸡人报晓传三唱,玉井金床转辘轳”等。
这些诗句中的“床”都是“井上围栏”的意思。不过,联系前后诗句看,它们都和“井”有关系,很明显的,此处的“床”是“井”的配套用具。
但是,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及后面的诗句,并没有一点与“井”有关系的词语,因而不能作“井上围栏”讲。
从李白所处的时代看,“床”作为“供人睡卧的家具”是很普遍的。
早在汉魏南北朝时期,写“床”作卧具用的诗句就有很多,如:“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三国•魏诗人曹丕《代刘勋妻王氏杂诗》中有“翩翩床前帐。张以蔽光辉”,北朝乐府《木兰辞》:“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这些诗句中的“床”,都是指的“卧具”。
与李白同时代的诗人杜甫,在诗中多次写到“床”,如《寄韩谏议注》“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促织》写道:“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写有“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这些诗句中的“床”都是指“卧具”。与李白同时代的诗人岑参在《送孟孺卿落第归济阳》写有“客舍少乡信,床头无酒钱”,“床”也是指的“卧具”。
李白在他另一些诗里更多次提到“床”。如《春怨》说:“白马金羁辽海东,罗帷绣被卧春风。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寄远十二首》之十一:“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余空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去妇词》:“忆昔初嫁君,小姑才倚床。”以上诗句中的“床”,都是指的用来睡觉的卧具。
由此可见,“床前明月光”中的“床”只能作“卧具”理解。
其次,从诗歌创作的背景看,月光照进室内床前是有现实依据的。
在李白之前或同时代的诗人中,有许多写到月光照进室内床上的诗句。如:
三国•魏诗人曹丕的《燕歌行》中就写到月光照床:“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摇踵望,尔独何辜限河梁?”皎洁的月光照在床上,思妇因思念外出的丈夫而彻夜难眠。
与李白同时代的诗人岑参在《送许员外江外置常平仓》中写道:“水驿风催舫,江楼月透床。”写月光透过江楼的窗户,照在床上。
比李白出生稍晚的诗人白居易在诗中多次写到床上月光,如《独眠吟二首》(其二)“独眠客夜夜,可怜长寂寂。就中今夜最愁人,凉月清风满床席。”诗人客居独宿,乡愁萦绕心头,难于入眠。清凉的月光洒满床席,更衬托出诗人寂寞难耐之情。在《嘉陵夜有怀二首》(其一)中写道:“露湿墙花春意深,西廊月上半床阴。怜君独卧无言语,惟我知君此夜心。”诗人用西边回廊外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在床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暗的环境描写,烘托出诗人客居他乡,独卧床上,思念友人,与友人感同身受的真挚感情。
比白居易稍后的诗人方干在《路支使小池》中写道:“儿童戏穿凿,咫尺见津涯。藓岸和纤草,松泉溅浅沙。光含半床月,影入一枝花。到此无醒日,当时有习家。”“光含半床月”,床上的一半被月光照着,写出了小池边居舍的清幽与雅洁。
北宋词人黄庭坚的《定风波•歌舞阑珊退晚妆》写道:“短歌宜舞小红裳,宝马促归朱户闭。人睡,夜来应恨月侵床。”词中的女主人公夜深难于入眠,埋怨月光照到床上。
由此可以看出,在唐宋及更早的时期,在诗中描写月光照在床上的诗句是很普遍的。
在李白的许多诗词作品里,都有在室内望月的描写。如《玉阶怨》中有“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长相思》里“孤灯不灭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是从屋子里直接窥视户外的月光。《望月有怀》中有“寒月摇清波,流光入窗户”;《拟古十二首》之二有“明月看欲坠,当窗悬清光”,是月光自动地流进窗户。《清乐平五首》之二有“禁帏秋夜,月探金窗罅”,写的是月光无孔不入地往屋子里穿透进来,似乎用纸糊住也没用。
如上所述,李白在《静夜思》里写自己看到床前地上的月光是合乎情理的。
再次,从全诗描写的环境、人物动作心理看,“床”作“卧具”理解,更符合原诗的审美意境。
《静夜思》写的是一个漂流异乡的旅人独宿客栈,在午夜梦回之际,骤见床前月色如霜,顿觉自身的孤独与寂寞,于是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典型性的环境、气氛、细节和人物感情等诸多因素有机结合,形成了这首诗隽永而独特的审美境界。反过来,如果脱离了整首诗的语境,别出心裁地把“床”解释成“井上围栏”,而将场景移到室外,那么诗人写月光就只能选择写“檐前”、“阶前”、“庭前”;如果他是清醒地端坐在月光里,也就不会无端地对眼前的月光犯疑,而“疑是地上霜”!那接下来的两句连串的举动和心态的描写也就失去了铺垫而变得缺少情味了。
《静夜思》没有奇特新颖的想象,没有精工华美的辞藻,只是用叙述的语气,写远客思乡之情,然而它却意味深长,耐人寻味。短短的二十个字,就把月光和故乡、天上和人间、浪漫和现实,连在了一起,直白而典雅,通俗而隽永。全诗从见床前月光而“疑”到“举头”,从“举头”到“低头”,形象地揭示了诗人的内心活动,鲜明地勾勒出一幅生动形象的月夜思乡图,抒发了诗人在寂静的月夜思念家乡的感受。短短四句诗,写得清新朴素,明白如话。构思细致而深曲,脱口吟成,浑然无迹。内容是单纯的,却又是丰富的;内容是容易理解的,却又是体味不尽的。诗人没有说的比他已经说出来的要多得多,体现了“自然”、“无意于工而无不工”的妙境。
李白的《静夜思》本来明白如话,并没有隠藏多少弦外之音,象外之旨。我们尽可以顺着它的字面意思加以理解和把握,而毫无必要节外生枝,标新立异,对它别作一种偏方式的曲解,致使它反而变得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