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古人曾说:“身体在江海的上面,心里却可以思考魏国的城阙。”这被称为神一样的思考。作家写作时的构思,他的精神活动也是无边无际的。所以当作家静静地思考的时候,他可以联想到千年之前;而在他的容颜隐隐地变化的时候,他已观察到万里之外去了。作家在吟咏推敲之中,就像听到了珠玉般悦耳的声音;当他注目凝思,眼前就出现了风云般变幻的景色:这就是构思的效果啊!
由此可见,构思的妙处,是在使作家的精神与物象融会贯通。精神蕴藏在内心,却为人的情志和气质所支配;外物接触到作者的耳目,主要是靠优美的语言来表达。如果语言运用得好,那么事物的形貌就可完全刻画出来;若是支配精神的关键有了阻塞,那么精神就不能集中了。因此,在进行构思的时候,必须做到沉寂宁静,思考专一,使内心通畅,精神净化。
为了做好构思工作,首先要认真学习来积累自己的知识,其次要辨明事理来丰富自己的才华,再次要参考自己的生活经验来获得对事物的彻底理解,最后要训练自己的情致来恰切地运用文辞。这样才能使懂得深奥道理的心灵,探索写作技巧来定绳墨;正如一个有独到见解的工匠,根据想象中的样子来运用工具一样。这是写作的主要手法,也是考虑全篇布局时必须注意的要点。
在作家开始构思时,无数的意念都涌上心头;作家要对这些抽象的意念给以具体的形态,把尚未定形的事物都精雕细刻起来。作家一想到登山,脑中便充满着山的秀色;一想到观海,心里便洋溢着海的奇景。不管作者才华的多少,他的构思都可以随着流风浮云而任意驰骋。在刚拿起笔来的时候,旺盛的气势大大超过文辞本身;等到文章写成的时候,比起开始所想的要打个对折。
为什么呢?因为文意出于想象,所以容易出色;但语言比较实在,所以不易见巧。由此可见,文章的内容来自作者的思想,而语言又受内容的支配。如果结合得密切,就如天衣无缝,否则就会远隔千里。有时某些道理就在自己心里,却反而到天涯去搜求;有时某些意思本来就在跟前,却又像隔着山河似的。
所以要驾驭好自己的心灵,锻炼好写作的方法,而无须苦思焦虑;应掌握好写作的规则,而不必过分劳累自己的心情。 人们写作的才能,有快有慢;文章的篇幅,也有大有小。
例如司马相如含笔构思,直到笔毛腐烂,文章始成;扬雄作赋太苦,一放下笔就做了怪梦;桓谭因作文苦思而生病;王充因著述用心过度而气力衰竭;张衡思考作《二京赋》费了十年的时光;左思推敲写《三都赋》达十年以上:这些虽说篇幅较长,但也由于构思的迟缓。又如淮南王刘安在一个早上就写成《离骚赋》;枚皋刚接到诏令就把赋写成了;曹植拿起纸来,就像背诵旧作似地迅速写成;
王粲拿起笔来,就像早已做好了一般;阮瑀在马鞍上就能写成书信;祢衡在宴会上就草拟成奏章:这些虽说篇幅较短,但也由于构思的敏捷。那些构思较快的人,对写作的主要方法是心中有数的,他们机敏得好像未经考虑就能当机立断。而构思迟缓的人,心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思路,几经疑虑才能看清楚,细细推究才能决定。有些人因为文思敏捷,所以很快就能写成功;
有些人因为多所疑虑,所以历时较久才能写好。两种人写作虽难易不同,但同样依靠多方面的训练。假如学问浅薄而只是写得慢,才能疏陋而只是写得快;这样的人要想在写作上有所成就,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所以在创作构思时,必然出现两种毛病:思理不畅的人写出来的文章常常内容贫乏,文辞过滥的人又常常有杂乱的缺点。因此,增进见识可以补救内容的贫乏;突出重点可以纠正文辞的杂乱。
如果见识广博而又有重点,对于创作构思就很有帮助了。 作品的内容是非常复杂的,风格也各式各样。粗糙的文辞中会蕴藏着巧妙的道理,平凡的叙事中也可能产生新颖的意思。这就像布和麻一样,麻比布虽说并不更贵重些,但是麻经人工织成了布,就有光彩而值得珍贵了。此外有些为思考所不及的细微的意义,或者为文辞所难表达的曲折的情致,这是不易说清楚的,也就不必多谈了。
必须有精细的文笔,才能阐明其中的微妙之处;也必须有懂得一切变化的头脑,才能理解各种写作方法。从前伊尹不能详述烹饪的奥妙,轮扁也难说明用斧的技巧,这的确是很微妙的。
总之,作家的精神活动和万物的形象相结合,从而构成作品的各种内容。外界事物以它们不同的形貌来打动作家,作家内心就根据一定的法则而产生相应的活动;然后推敲作品的音节,运用比兴的方法。倘能掌握构思的法则,创作一定能够成功。
原文节选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
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沉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禹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